一方窄茶几对面的庾承之眯起眼睛，萧慎敏锐地察觉到身边坐着的歌姬阿喜颤抖了一下，似乎是在这秋后的季节感觉到冷，或者是她家郎主露出了让人畏惧的表情。萧慎察觉到了，但是做出没有察觉的样子，庾承之并没有追问，等了一会没能听到萧慎的回到，便遗憾地摇了摇头。虽然他待人待物的说不上多么诚恳，但是礼节都是已经俱全，客气地请萧慎在他安排的地方住下。

这次游猎的主家对萧慎态度和对待一派世家子弟一样，甚至更加尊敬了一些。他刚一离席而去，歌姬阿喜紧紧跟了上来，他感觉衣角仿佛被人轻轻扯了一下，回头一看，歌姬却站在距离他好几步以外的地方，双手拘谨地交叉候在身前，谦卑地低着头，看到萧慎停下脚步，她睁开一双亮闪闪的漆黑眼睛，好像是错愕地看着萧慎，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回头看自己。

两个人的眼神交流被庾承之看在眼里，他轻笑了一声，说道：

“萧先生若是看这歌姬还说得过去，那就不妨让她留在左右，也好陪伴先生吧。”

突然之间又跟上来这么一个“陪伴左右”的姑娘，萧慎刚刚想说什么，撇了一眼阿喜，女子眼睛充满希冀的神色，朱唇微动，似乎出口便是哀求，又有些急迫地想要看着萧慎的反应。他便再没说什么，向庾承之告了别，再熙熙攘攘的簇拥下走出了彩庐。

“女郎是和我有话要说吗？”

歌姬身上的衣衫有些单薄，抱着肩膀跟在他后面，在秋后的凉风里脸色微白，倒是抹去了颜色的艳丽，显得更加惹人怜爱。虽然不知道她的来意，萧慎还是请她走进了帐篷里面，面对这样一个弱势女郎，声音也不由得温和了许多，问道。

“多谢郎君不嫌弃阿喜。”

身后的彩色帘子刚刚落下，阿喜夜晚一样漆黑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一丝水润，衣袂飘动，附身就要盈盈拜下。萧慎从不习惯被人高高在上地捧着，歌姬一拜下便觉得十分不适连忙伸手去扶、阿喜穿的一身云纱的广袖，凝脂一样的肌肤从袖口滑落，冰冰凉凉的，萧慎手轻轻碰到她的腕子，缓缓地扶她起来。这本来是个有些暧昧的场景，换一个轻浮的郎君，或者心动了的正人君子，也少不得多握住她的手腕一会，可是萧慎只是平平常常地扶她起来，放开了她的手，认真地说道：

“你谢我做什么？”

“我家郎主……不，是庾五郎君带出来的人，若是不能讨得客人欢喜，那边身份一落千丈，不在能做郎主身边的陪侍了，甚至被欺辱被逼死的也有。所以阿喜这才求着郎君留下……否则庾郎主必然会以为阿喜讨人生厌，回去说不定要怎样处置呢。阿喜谢谢郎君的救命之恩。”沉默了一会，阿喜缓缓地说。

萧慎暗忖道，原来庾承之另一面竟然无情到有些刻薄，他先前只在长宁河那里，听说过庾承之不怎么好听的名声，这回，却是他自家歌姬的亲口控诉。

他点了点头，示意听明白了。脑海里却是不断回响着庾承之席间说的那一句“要在人间九州上，也建一个神朝出来。”这样意味深长的话语。阿喜看到他神色不在这，好像以为萧慎不信自己说说得话，鼓起勇气一般往前走了一步，轻轻拽了拽萧慎白色的衣袖，声声柔软。

“郎君……先生……莫不信阿喜的话，阿喜的姐姐先前就是被……她忍不下……才……”

“我没有不信。”阿喜催着赶着在继续解释，他隐约有些不愿意，却也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，还是温声说道。听到阿喜说她的姐姐，他忽然想起庾承之先前问话的时候她的回答。

“你不是说，令姊……”

“我说的都是真的。”似乎察觉出了那一点微妙的不虞，阿喜马上收敛了神色，眉宇间的雨露欲来转瞬化为平和。萧慎没再追问。

彩庐建在树丛中新砍伐的一片空地中，离着猎场不远，屋里静静的，比起绵延好几里的笑语欢声和人嘶马鸣，安静的好像不是在同一片山林中。进到游猎圈子里面的都是男人，可是偶然也会传来女子的嬉闹声，不用说，是各家的姬妾侍女。阿喜默默地穿过树丛舀了山泉水，放在庐中的锡壶里，锡壶架在泥垒的一方小炉上，泉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，悦耳之声犹如在树丛间奔流一样。阿喜单手端着锡壶，沏了一碗熟水倒于萧慎，水流顺着壶嘴洒下了，飞溅到羊毛毡上。她碰了碰碗边的冷热，双手捧给了萧慎。萧慎接了下来，抿了一口热汤，忽然说道：

“我虽然修道数年了，但是小时候倒是见过大户人家的使女，畏惧主人的时候，也是当真瑟缩而不敢言。”

那双研了很久的墨一眼黑亮的眼睛里露出迷惑的神色。萧慎放下了茶碗。

“还有害怕，世俗人害怕术法，百姓畏惧邪崇。”

阿喜眯起了眼睛，这个动作和庾承之倒是有些相，可是她没有那么盛气凌人，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娇媚。萧慎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，烧了那么久的热水，手腕上却没有一丝汗迹，依然是凉且如冰。萧慎的力道很轻，阿喜试图用个不动声色的巧劲挣脱来，却怎么也没能将手从萧慎手间抽出来，反倒是这巧妙的挣扎让萧慎眼睛里露出半分笑意。

虽然，他也没试探出阿喜究竟有几分修为。

“郎君……？”

“姑娘应该从来没怕过什么人。”萧慎忽然说道。“害怕不是这样子的。”

“那你说害怕是什么样？”阿喜脱口而出，旋即反应过来，这个问题让她后悔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。

萧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，却松开了女郎的手，阿喜松了一口气，说道：“但是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。”

“我信，你也不像是能学会撒谎的人。”

阿喜翻了个白眼，光华流转，不知道为什么，被萧慎戳破了伪装，她反倒是放下心来。，也不在做出楚楚可怜神态。萧慎没问她到底是谁，又为什么要演那样一出戏，看着薄暮的光景，反倒是沉下心来。叶绣衣、庾承之、阿喜、玄鹿，还有长宁河，这些人或事或物本于他全无关联，却偏偏如千丝万缕，都有一端悄然系到他的三魂七魄上，折是折不断的，只能以静待动，兵来将挡，水来土掩。

萧慎很想问问自己师兄或者师姐，问问他们在下山云游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这样的时候……不！是一定有的，可是他们会怎么办？聂岚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性格，她总是把喜好的和厌恶的一切都分明。而向飞白又是常常一副气定神闲，安然处之的样子，心里面总能有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考量。玄素道君开玩笑的时候说，太一宗这一代最早的两个亲传弟子各自都差一分，就看张瑶、萧慎能不能填补上这个缺。

夕阳的余晖已经慢慢散去了，阿喜却大有就在萧慎的里间里待着不走的意思。他知道庾承之那样的世家子，足能做的出抱着姬妾游猎玩乐的事情，可是他自己若留下阿喜，也不免让人觉得仙家亲传也不过如此做派，再别讲什么清正。

“萧先生，清者自清。”

阿喜慢悠悠地说，她选了个有些怪异的词，不叫惯常年轻男子的郎君，也没有叫什么暧昧的称呼，反而叫着界限分明的“先生”。

“我没有想赶你出去，就算真的顾虑名声，也觉得不会这么做。”萧慎摇摇头，端起已经凉了的水，水自然是冰凉的——阿喜当然个不会习惯伺候人，装模作样了一回就已经够了，庾承之派来跟着萧慎的随侍又很识趣地都不留着里面——这就显得气氛不对了，虽说当事者浑若不觉。

听到他这话，阿喜挤出一声轻哼。

“你放心，我虽然算不得什么纯良，可是心里头对先生是十二分的警醒。”

“……为什么？”萧慎茶碗放到嘴边，含糊着问道。

“因为你是个好人。”

“噗——”萧慎呛了一口水，连连咳嗽，抬起袖子擦了擦嘴。他万没想到阿喜会回答这么一句话。而另一边，捡了笑话的阿喜已经自顾自的说开了：

“我姐姐告诉我说呢，对那等轻浮的浪荡子，要内心轻视，表面功夫得警惕，才能让他在你这捡不到便宜，甚至反过来让他吃亏。可是对待正经人呢，则要时时刻刻怀揣着个铃铛，要知道这等人是最无情的。她呢，就有这么一次看走了眼，满以为是个多情郎君，结果皮囊里面装着一个认死理的，惹了这种人呢，他对你只能仁至义尽，却要为别的什么玩意搞得脱骨去皮万劫不复。”

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，萧慎问道：“你这个姐姐，和你之前说的姐姐，不是一个人吧？”